牡蛎

我们广东人称牡蛎为生蚝，牡蛎想是学名。我上大学前一直住在中部的一座小城，离长江不远，河汊纵横，对水不算陌生，但没有机会见识大海，更逞论海鲜了，牡蛎却是个例外。

高中课文有一篇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摇头晃脑: ”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下面五十几位同学听的口舌生津，头跟着不自觉的往前倾。老夫子脸色一转，一派轻蔑的向下一扫，”这有什么吃头，又冷又腥，外国人根本不懂吃嘛”  我猜这位和我们一样都没有见过牡蛎。

中学毕业回广东住进了一座老式平房，这是我至今为止住过的最简朴的房屋之一。虽然只有两个假期，却难以忘怀，因为第一次豪（蚝)举就是在这陋室里。

那天天气寒冷，中午爸爸的同事送来小半铅桶食材，看着眼生，妈妈说这是刚剥下的生蚝肉，爸爸还在附近沿海小县出差，托司机”快递”来给我们尝鲜。没有冰箱，海鲜不能过夜，只能一顿豪吃，回想于勒叔叔里一家六口才买了四只，现在两大一小三个人吃这么多生蚝实在是暴殄天物。

冬季天黑的早，我和上小学的弟弟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椅子上，屋外阴雨霏霏，屋内炉火正旺，锅里的水汽腾腾升起，妈妈充当厨师兼服务员，先上的是蚝汤。

第一口我和弟弟对望了一眼，目光在空气中碰撞，直到碗已经空了才再次抬头，不知是不是味觉跑过了意识，大脑坠入了空白，等意识回笼端起第二碗才细细品尝，原来生蚝的肉质如此丰嫩，有不曾体验过的奇特鲜味，和吃过的河贝塘螺比真个是云泥之别；谁说桃花流水鳜鱼肥才是饮食的最高境界。汤里只加了零星芫荽，照顾我这从不碰葱姜蒜和香菜的人。

软炸生蚝是用新鲜网油包上蚝一只只快手炸成，网油使蚝保持鲜嫩，入口外酥里软，比普通的裹蛋清面粉更胜一筹。薄如蝉翼的脂膜裹住了海一样宽厚的母爱温情，妈妈边炸边不停地在厨房和客厅来回上菜，以保证上了桌菜还滋滋有声。吃到后来，我们就像冬日里卧在暖阳下咪着眼睛的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餍足。

再见生蚝已是几年后的大洋彼岸，鱼铺子里一打打的摆在开好的蛎壳里，整整齐齐地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冰块上面，看着干净，透亮，和我们国内的农贸菜场差别不可谓不大。

有位朋友利用寒假在海鲜加工厂勤工俭学，据他说开蚝是计件算工资，熟练工人收入不菲，但须早上四点上班，工作五个小时，赶在午饭前上市。这份工作对习惯赖床的人来讲不易为。每年生蚝产地还会举办开蚝大赛，纪录保持者在两分半钟可开30只，我私下用蚝刀试过，同样的时间勉强能开一只。

似乎有礁石的地方就有生蚝，但野生的采摘困难，不可能大量供应，于是人工养殖场应运而生。几年前好友大病初愈，我开车带她散心，沿着悉尼南岸一路顺着蚝场走，居然走了300多公里。有的养殖场提供导游服务，让游客泛舟河上随手开生蚝吃。蓝天碧水一望无际，白鹈鹕，黑天鹅在船边悠哉游哉，手执世界十大顶级生蚝之一的悉尼岩蚝，虽无美酒，却也击掌轻叹；味美如斯，夫复何求！

有朋自远方来，多半会探访悉尼鱼市场，比不上东京筑地海鲜市场那般规模宏大却也淳朴热闹，各个食摊一座难求。天气好时，许多人选择坐在户外水边，也有人席地而坐和贼头贼脑的海鸥共享美味。上百种海鲜里最受海外游客欢迎的非生蚝莫属, 生蚝的神奇之处是其纷繁复杂的味道，我会劝亲朋好友每款只点半打，顶级生蚝有厚重的金属味，甚至产生麻痹感，非新手可以驾驭；普通生蚝清冽，鲜甜的口感已能满足寻常人对海洋缠绵悱恻一面的幻想。 

虽然生蚝早己成为平民食物，但这些年来也只是浅尝辄止。最近一次是去年年底在一个名叫 The Entrances 的小镇和远道而来的弟弟一起享用的。餐馆地理位置绝佳，正对出海口。窄窄的海口两股水流同时进出，泻湖里的水如同生命缓缓溶入大海而洋流则似记忆般蜂涌而入。因为疫情及雨天，少了观赏鹈鹕群的海内外游客，我俩得以从容不迫的欣赏眼前如雾似幻的美景。半打软嫩多汁的生蚝被放置在晶莹剔透的大粒海盐上，品之尾韵清爽绵长，饶是从不食生冷的弟弟也连声称赞。

雨越下越大，水珠顺着落地玻璃窗滑落，外面已经模糊难辨，困坐方寸浮生倥偬便连沧桑也成了一道望不尽的风景。看着身旁的弟弟，想起我俩第一次见识牡蛎和那个送来牡蛎自己却一口也不曾品尝的人，须臾转瞬好像隔了百年。佛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可还是有那么一啄，痛彻心扉，却又暖如春风柔如秋水。